界面新闻记者 | 胡毓婧
《繁花》收官后,春节档到来前,内容消费进入相对低谷期。近日,改编自游戏“仙剑奇侠传”系列IP的《祁今朝》《仙剑四》分别在爱奇艺和腾讯视频播出,但两部剧口碑不佳,豆瓣评分仅5.1分和4.2分。同样改编自仙侠IP的电影版《花千骨》在春节档前上映,尽管剧版主演赵丽颖和蒋欣为该片“撑场”,截至发稿前,总票房只有不到650万,央视影评节目称其为“开年第一烂”,该片导演张超理则在微博道歉,称票房非常不理想,觉得自己4年多的努力和付出没得到回报。
时间拉回2005年,《仙剑奇侠传》影游联动首部作品播出,这部由唐人影视制作、胡歌和刘亦菲主演的仙侠剧很快成为现象级国产剧,并将“仙侠”这一类型认知度拓展至国民级别。此后制作方似乎摸到爆款命门,《古剑奇谭》《仙剑奇侠传3》《青云志》《花千骨》《三生三世十里桃花》屡次掀起追剧热潮,出演这批剧集的杨幂、唐嫣、赵丽颖、李易峰一众演员人气暴涨。
20年间,仙侠剧从爆款制造机、造星类型,沦为口碑和票房毒药,接近于彻底失落,原因是什么?
生而为神,仙侠气散
相比传统武侠剧,仙侠剧的 “仙”提供了一种新奇的世界架构,为俗世人间引入超凡脱俗的神仙和古怪多面的妖怪,神器、咒语、法术千奇百怪,大大增加了仙侠题材创作的浪漫主义色彩。架空世界给了编剧巨大的发挥空间,江湖不再局限于三山五岳,角色跨越仙界人间、地狱魔界,情感也不再被限于人生数十年,而是生生世世,失去可重来,遗憾可修补,几乎形成了对超越死亡之情感的终极幻想。
谈及仙侠剧之滥觞,《仙剑奇侠传》(下称《仙剑一》)是绕不开的一部作品。该剧出现了御剑飞行、道家修行、女娲后人等后来被视为经典的仙侠剧设定。数年后改编自统一游戏IP的《仙剑奇侠传三》中,唐嫣饰演的紫萱与霍建华饰演的徐长卿,一个是被世人误解为妖的女娲后人,一个是蜀山修道之人,极度对立的身份让情感张力大大加强,而转世轮回的设定又把时间拉伸至三生三世,情感强度和浓度达到最大化。
仙侠剧承继自传统武侠剧,落点都在“侠”字上,叙事主线在于行侠仗义。这一点贯穿在《仙剑一》每个角色的宿命中,李逍遥的理想是做一代大侠,赵灵儿身为女娲后人,使命就是拯救苍生。在《仙剑三》中,龙葵以命铸剑对付邪剑仙,配角茂茂为了让大家吃饱饭,割肉换粮。
近20年来,仙侠剧发展并扩充了“仙”的表达。到《仙剑三》,仙侠剧基本形成了“神仙人妖魔”的身份序列,近几年来,神又逐渐分出了上神、天神、战神、真神,魔之后则还有冥界,三界变六界。随着国产剧服化道和特效的精细化,仙侠剧形成了标识性的审美风格,仙气飘特效华丽,与此前的神话剧、志怪剧形成类型分野。
不过,内核的“侠”气却在逐渐消散。早期仙侠剧的主角往往是小人物——李逍遥出场时是一家乡下客栈的店小二,油嘴滑舌,成天想着从客人身上搜刮油水;《古剑奇谭》男主百里屠苏幼时遭逢变故,初登场时只是一个缺乏自我认同的迷惘少年。他们寻仙问道的过程是叙事的重点,悟道艰难,会在面对抉择时摇摆不定,因其内心善念,在同伴帮助下历经劫难,逐渐成长为一代大侠。
《仙剑一》可以说是李逍遥“悟道”的过程,他认识到有些事不在人为,是宿命所定,而我们只能经历。剧中主角团小分队为了对抗拜月教,一个接一个死去,这种牺牲有其必然性。剧中,林月如在表哥晋元死后感叹:如果晋元不救下蜘蛛精彩衣,晋元和彩依的结局或许会不同,但李逍遥却断言:同样的事情如果再发生,结局也会一样,因为表哥的仁慈,彩依的善良,导致了所有事情的发生,最终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。成为大侠要付出惨痛的牺牲,即便成仙也有无力回天之事,“侠”的内在肌理由此变得丰富、深刻。
而近几年的仙侠剧渐渐倒置了这一逻辑,初生牛犊、底层出身的主角被抛弃,取而代之的是生来贵胄的“神”,凌驾众生之上的帝尊、魔尊、战神。《三生三世十里桃花》中的白浅是青丘帝姬,生下来就是仙胎,《千古玦尘》的男女主角是上古界真神,《沉香如屑》男主开场即是创世上神青离应渊帝君,仅次于六界至尊。当然这些神仙都修炼了成千上万年,但不论是小说还是剧,对此过程都着墨甚少,出场便仿佛救世主,没有邪念侵染。这也使得角色失去了复杂性,内核的“侠”呈现得相当扁平化,成为情节链条中的虚幻一隅。
虐恋和“配平”主导言情
与“侠”气消散相对应的,是言情的强化。在《仙剑四》中,剧版对游戏的重要改编之一就是把感情提前,为了配合低幼化的言情,仙侠质感被进一步消磨。
大约从《花千骨》开始,仙侠剧逐步滑向古偶剧,叙事日趋同质化。中国传媒大学教授戴清在其研究论文中称,《花千骨》中,侠义基本上被淹没在仙魔六界的情天恨海之中,“舍宏大精义而偏重言情”,承载了年轻人对天马行空、无所羁绊的青春梦想和极致浪漫爱情的无尽渴求。
如今一览仙侠剧的剧情大纲,总有似曾相识的感觉:《花千骨》讲述少女花千骨与长留山上仙白子画师徒之间的爱情、劫难与救赎;《三生三世十里桃花》讲述青丘帝姬白浅和九重天太子夜华的三生爱恨、三世纠葛的故事;《香蜜沉沉烬如霜》则是先花神之女锦觅与天帝之子旭凤三世轮回的恩怨痴缠,守望千年之恋的故事。
除却整体剧情雷同,具体的情节也难见新意。花千骨与白子画的感情,打破师徒和仙妖身份禁忌,花千骨因此承受81颗销魂钉、被断念剑刺伤、被泼绝情池水、被流放蛮荒的惩罚和痛苦。凡人素素爱上九重天太子夜华,被排挤、被夜华伤害而选择跳下诛仙台。到2023年播出的《重紫》和电影版《花千骨》,仍然是师徒禁忌、下刀子撒糖霜的戏码,禁忌虐恋搭配追妻火葬场。
反观近20年前的《仙剑一》,面对同样的情感抉择,编剧将矛盾指向角色的个体认知,甚至是哲学思辨,而非被动承受。蜀山修道徒姜明爱上狐妖女苑,姜明的师父命其杀了女苑,但在师兄弟的一声声“杀了她”中,姜明对所谓的正义产生了质疑,师父称枉他习道20年、跟未闻经未遇师一样。姜明反问:杀了她就能回正道吗?他出生就是孤儿、没有姓名,所谓的道他从未拿起,就无所谓放下,世界的善恶标尺对他毫无意义。
刻入教条的虐恋还未退场,如今仙侠剧又演变出的新的不成文规定——“配平文学”。配平文学类似于门当户对的婚恋观,剧中的CP以颜值和地位顶配的男女主为核心,男主侍卫配女主侍女、男主弟弟配女主妹妹,几乎是某种爱情丛林法则。
去年播出的仙侠剧《长月烬明》中,男主是魔神,女主是叶家嫡女。反派女配是叶家庶女,从小在叶家受尽冷落,样样比不上女主;连她得到男配的倾慕,也只是因为她得到了上古妖王的情丝。
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教授毛尖曾以《三生三世十里桃花》《香蜜沉沉烬如霜》两部仙侠剧分析国产剧的“封建性”。她认为,这两部剧极尽渲染男女主角的颜值和地位,白浅碾压玄女碾压素锦,旭风碾压润玉,都因为低位人物是庶出的。这背后展现的创作者逻辑是“按地位、财产分配颜值,按颜值分配道德和未来”。
这一国产剧通病近年来有愈演愈烈的趋势。去年播出的《以爱为营》中,女主外形被配角极尽吹捧,男主被塑造为商界精英,顺着这条主CP,按与主角的亲疏远近,女主的其他记者同事被匹配给男主的总裁朋友们,谈情说爱僵化为论资排辈。
反过来,影视作品中“配平”的反复呈现和不断强化,也正在影响观众的审美和道德判断,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折射了现实世界中的观众对于阶级固化的焦虑。《甄嬛传》中,甄嬛配皇上,因此玉娆和慎贝勒是良配;甄嬛为侍女浣碧择婿果郡王随从阿晋,观众认为是顺理成章,而浣碧嫁给内心所爱果郡王,不少观众就因此讨厌她。在不久前播出的都市剧《如果奔跑是我的人生》中,女主丈夫出轨对象是一个视觉年龄偏大的女性,观众便称她为“老三”。抖音和小红书上有网友晒出原配和小三的合照,让没有看过这部剧的人猜谁是小三,几乎成为一种流行游戏。
2022年暑期播出的仙侠剧《苍兰诀》曾对这一套路做出反叛,也体现出一定的类型进步。不同于脸谱化的断情绝爱系男主,东方青苍是一个会躲在女主怀里哭泣的男性;女主身份低微,被人轻视,她也没有走上自强并黑化之路,而是因自身遭遇更能共情弱者,拥有神女悲天悯人的大爱。但《苍兰诀》仍没有逃出魔尊男主、断情绝爱等窠臼,可以说它的脱颖而出离不开同行衬托。
展望2024年,仙侠剧仍是平台吸引观众的最大公约数,在各平台片单中占据重要板块。但从剧情来看,这些作品仍难立刻跳出虐恋和“配平”怪圈,待播的《与凤行》《白月梵星》《仙台有树》已分别备好了魔界王爷、将军府嫡女和师徒虐恋等元素。继“侠”消亡后,当下观众又在经历一场对爱的祛魅,言情套路有穷尽,届时仙侠又该如何存续?